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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方】距离(十)



  “你不差。各方面条件都挺好。但是我们请你来不是让你给女同志来演节目的。”


  低得几乎不易听见的声音蜿蜒过噩梦,黑暗扑面而来,只有路灯微弱的光从窗帘缝隙刺入脑海。


  李国梁瞪着上铺的床板,脸颊烧得很热。疼痛像无情的钟冲击着疲惫的头颅,羞愧与不甘在心底尖嚎。


  ——你为什么而攀登?


  ——你不怕自己会死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问题是李国梁此刻无法回答的。


  或许他也该像杨光那样,堂而皇之地引用马洛里在1923年随口给出的答案:“因为山在那里。”


  但压在他肩头的重担不止攀登。


  就像测绘局的林杰,任务是测量珠峰的高度。而他必须完成得是拍下登顶时360°影像。


  李国梁艰难地翻了个身。被高海拔,缺氧以及残酷训练狠狠折磨过的肢体,就像被薄冰覆盖的肉块。


  与自然对抗,是上苍赋予极少数人的礼物。


  而攀登这项复杂的综合运动,需要的,除了一颗坚定的心,出色的体能,还包含了智慧、合作、果断与独立。


  过去的几十年,洁白的山巅是无数攀登者的目标。他们中半数人都留永远长眠在冰雪下,至今没有找到遗骸。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在孤峰绝顶之上的舞蹈中存活了下来。


  “六零年我们登顶成功了。但是就因为少了一台摄影机,让全中国在全世界面前抬不起来头。”曲松林慢慢低下头,眼珠往旁边挪,似是不愿再看对面的人。但他哑涩的,失掉了抑扬顿挫的声音,重重击打在浑身冒着汗,像是要害热病的李国梁心上。


  脸绷得像鼓皮似的李国梁嘴唇轻轻地动了几动。


  曲松林忽然又抬起头,眼中湿润了些:“现在我们重新开始了,摄影机就是最重要的。”


  李国梁的喉中噎了一下。原本紧绷的脸突然涨红,紧跟着又白起来。


  “你就是扛摄影机的人。”曲松林的双眼像夜间的猫似的,睁得极黑极大,而且发着威严的冷光。“你想让它再丢一次吗?你想让中国在全世界面前再低十年头吗?”


  低沉的声音宛若车轮。外表是坚不可摧的冰冷,中间是滚滚烈焰,内里有着震颤了十数年的黑暗。


  ——我不希望。


  李国梁猛地坐起身,颧骨上红起两朵花。


  空气如同雪洗过一般,清新而冰凉。穿过薄影蒙蒙的小径,缓慢的脚步落在坚实的沙砾上。


  疲惫的人还在睡梦间,严于律己的师长却带着温暖气息,一一越过焦灼。


  “方队。曲教练……”


  将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尽皆收集起来的李国梁,瞳孔碎成一丝着魔的恍惚。



  “我这并不算什么,真正身怀绝技的是我们队长。”曲松林低沉的声音,温度从来都是冷的。


  话撂下了。


  搁在旁人身上或许还有几分紧张,但到方五洲这儿,他的眼中竟浮起浅浅笑意,像春风拂绿水岸似的。


  “兄弟。”与曲松林擦肩而过时,方五洲轻轻唤了一声。


  在此之前,他已经花费了十数年在攀登需要磨炼的苦功上。而此刻,需要做得仅仅只是如常执行。


  所有动作,所有顺序都在方五洲的记忆里,他早已设想过千百次每只手每只脚要放的最为准确且省力的位置。


  任何犹豫与不确定都会浪费时间。而纯粹的兴奋跟焦虑情绪只会让人突然抓不住,或是不由自主地向后翻过去。


  训练时,失误的后果或许只是摔到沙坑里。但在实际攀登中,就是生死之差。


  “45秒!”黑牡丹看着完成六个科目循环作业的方五洲,重重地按下秒表。


  曲松林心里颤动了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五洲。


  而渴望飞过洁白山巅的蓑羽鹤稚鸟们,这一刻真正感受到:英雄之所以能在史册上凿下姓名,从不因为高谈阔论。


  曲教练与方队对身后那座高峻雪峰的眷恋,与健全或是残缺的身体毫无关系。他们只是远行多年的游子,渴望回归故土。


  掌声与欢呼里暗含着千言万语。


  只有曲松林,仍是板着脸,神情肃然地从黑牡丹手中抄走秒表。


  此时,方五洲已经把头浸入盆中。


  由10秒,30秒,一分钟五十秒,再到全场哗然的两分钟三十秒。


  太阳破开笼罩的浓云,照耀着云雾缭绕的巍峨峰顶。轻盈的光好似鲜活的手,缓缓拂过方五洲脸颊的水珠,熠熠生辉。


  在队员们尊敬与钦佩的掌声里,曲松林望向方五洲。细长的眼尾似有潮汐,悄然漫过一丝极浅的赞赏。


  可看着方五洲缺了半截拇指的左手,曲松林隐身在寂静后面的灵魂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们俩其实都是在而不健。


  只是方五洲的残缺既不影响生活,也不影响登山。


  而他,一个生活能够自理,身体素质跟各项生理数据不逊常人的瘸子,却不得不在重头再来的,充满兴奋的向上攀登中半路折返。将希望寄托于方五洲,寄托在那些年轻的孩子们身上。


  嫉妒这个词并不准确,也不够大气。


  曲松林只是带着低沉,甚至伤痛,全身心投入到新队员的训练工作中。


  而这场称不上对决的比赛,却让千思万绪像一阵阵方向不同,冷暖不同的风刮入曲松林覆盖着精神盔甲的内心。


  这一刻,他的大脑是空的,只剩下一些模模糊糊的丝丝缕缕快速地乱转成麻。


  秒表就成了曲松林唯一可以紧握的控制情绪的工具。


  方五洲一边穿外套,一边望着曲松林。手与唇都微颤着,脸上更是笼罩着一股既庄严又肃穆的神情。


  曲松林到底控制住了自己。他像往昔经历过的无数场比赛那般,对于胜者,毫不吝惜掌声。


  方五洲张了张一贯笨拙的嘴,又闭上。他的掌声并非给予过去,而是送给从未因循苟安的心上人。



  ——这不是我想要的。



  ——我有能力登上那座山。



  ——我想像过去那样,在风雪中,与你分别紧紧拽着绳子的一头,一同登上峰顶。



  ——我只想亲自举起摄影机,拍下我们登顶的影像。而不是站在大本营,远远眺望着你。



  这样的对视也许只持续了一秒。


  纵然他们之间埋压着太多未曾诉说的言语。



  曲松林的眉眼略略低垂。再次掀开薄薄的眼皮,那双泛着冷意的眸子审视着李国梁。


  耗尽体能,腿软得像豆腐的李国梁原本钦佩地望着方五洲。倏地心脏一阵狂跳,如钟声的巢。


  李国梁知道,看向他的曲教练,那双眼睛的温度从来都是冷的。除了方队,没有谁的表现能够令曲教练微微颔首,更值得他的冷眼染上些许温度。


  而这个星辰在淡紫色天空中摇曳不已的清晨。


  李国梁凝视着已然开始晨练的曲松林与方五洲,就像仰望夜空中两颗雪白的星。


  “总有一天,我们会和他们一样强。”杨光搭着李国梁的肩膀,口中哈出棉花团一样不断上升的白气。


  “我们测绘也是很重要的。”林杰一边做准备活动,一边道,“不能让曲教练只针对……啊!不对,是珍惜!嗯,不能让曲教练只珍惜你一个人。”


  “你们说……”李国梁望着曲松林。从昨天开始,跟着起起落落的情绪开始失常的心像一头困兽,在胸腔左突右撞。“曲教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来细心的杨光绷不住,露出点点微笑:“想要看清一个人,首先得达到他的标准。然后,才能像方队那样,有资格站在他身边。”


  只是,被队员们崇敬的,有资格与曲松林比肩而立的方五洲这会儿正在头疼。


  珠峰是每名登山者的终极目标,但掌握不好训练节奏,一味严苛,只会让孩子们心生畏惧,甚至扔下梦想就逃。


  “我不同意。”曲松林坚决地说,哑涩的嗓子中居然带着一点尖锐。“攀登不是春游,我们身后的雪峰也不是景山。”


  方五洲把嘴唇暗暗舔活润了,这才解释:“我只想找个好天,带着他们进行高原野外拉练,顺便在大本营住两天。让这些孩子们真实地感受一下珠峰。”


  曲松林额头与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来。他早就想发作一番,现在他找到了合适的对象:“他们中的确有些人具备攀登经验。但更多的是只凭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就被组织送上高原参加训练。这样的人,连最基本的登山技巧都不具备。他们去大本营干什么?唱歌、跳舞、拍照、吹口琴,开篝火晚会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方五洲浅浅一笑,眼角纵起许多带着感情的碎纹,“五月本来就是窗口期,实地感受一下瞬息万变的珠峰气候,可以帮助他们了解攀登,理解各种绳结练习和基础训练的意义。”


  “方队长。”曲松林两片薄得像刀刃似的眼皮冷冷一掀,视线跟利刃似得在方五洲脸上狠狠戳出两个窟窿。“这儿是登山队,不是文工团。”


  “松林。”方五洲笑着,脸上拧出一朵不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小花。“别把弦儿绷得那么紧。”


  曲松林太熟悉方五洲这种笑,他嘴动了动,哼出两声来:“严肃点。”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方五洲说得非常严肃,脸上的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


  曲松林眯了眯眼,黑眼珠凝成两颗深黑的点子:“糖给得太容易,只会让他们更加松懈懒散。”


  “不是糖。”方五洲往前凑了凑,小声道,“你那性子,挥大棒特别不合适。倒不如给他们在眼前吊根胡萝卜。”


  曲松林的瘦脸上,瞬间凝固的表情像石头那么冷硬:“方队长的意思是,我特别合适赶驴?”


  “在我看来,你……”方五洲咽了几口吐沫,好像一根细鱼刺似的横在喉中。他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


  “那几个孩子在加练。”曲松林披上外套,往回走,“烦劳和蔼可亲的方队长盯一下,省得他们出伤。”


  “松林……”方五洲看着曲松林的背影,好半天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针对是有了,可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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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荣时代》今儿都大结局了,我竟然还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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