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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方】距离(十一)



  攀登,大部分时间都像在黏稠的蜂蜜里爬行。


  每当极限出现,就是意志最容易崩溃的一刻。但只要坚持一下,甚至只是咬着牙很短暂地坚持一下,极限就会羞愧地逃走。


  海拔7000米以下,地形与珠穆朗玛峰有相似之处的拉巴日峰。方五洲在雪坡上吆喝着:“这附近有很多冰裂缝啊。不想光荣的,按照我的脚印走。”


  李国梁一边踏着软绵绵的春雪在山路上艰难行走,一边留心观察着方五洲选择的每一个支撑点。


  就像曲教练平时的教导——一种缓慢并且扎实的登山技巧。


  通过这些技巧,就算他这种只具备一部分高海拔攀登经验的人也可以快速将膝盖保持在一个合适的弯度,以便在疏松的雪里站稳。在接下来的行进中,就能保证向上攀登的每一步都是安全的。


  但青年总是缺乏耐心,跟在李国梁身后的杨光与林杰更好奇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方五洲花了这么久的时间选择支撑点。


  “方队长,我是曲松林。你们到了什么位置?请回答,请回答!”


  报话机里传来曲松林低沉的声音。


  方五洲松开铁头登山杖,从通讯员手中拿过耳麦:“我们开始上雪坡。”


  “今天怎么搞得?你们比原定计划迟了整整二十分钟!”


  光听声音,方五洲就能想象出曲松林那张略显疲倦的脸上,两道眉毛聚拢到了一起。


  将雪镜推到额头,方五洲望着前方的雪峰:“我们会追上的!”


  那些在训练营学到的技巧,跟周而复始的基础训练,几乎可以解决正常攀爬时遇到的所有问题。


  身处空气稀薄的拉巴日峰,训练营的队员们每走一步都需要呼吸三到四次。有的人甚至开始出现头痛、腹部绞痛,甚至轻微反胃的症状。


  给方五洲拍照的李国梁却发现,斜坡上的方五洲步伐稳健,呼吸均匀。每走一步只需呼吸一到两次。


  经过一个春秋冬夏,他们之间的差距还是这么大。


  “嘿!”杨光喘着粗气,大笑着与林杰依次出现在镜头里。


  紧接着,黑牡丹也上来了,偷偷望着正在拍照的李国梁。可镜头转向她,黑牡丹却羞涩地别过头,跟后勤队长杰布说起话来。


  李国梁莫名其妙。


  偏偏这会儿,黑牡丹又转过头,手里比划着,食指更是做出按动快门的动作。


  风不时把碎石子刮起来。


  随着攀爬高度的上升,越来越多的队员开始麻木地跟随着他们面前的登山绳,而非紧跟着方五洲留下的足迹。


  阳光下,斜坡软化了的雪很容易就被系着冰爪的靴子挖出台阶。现在斜坡变成阴坡,踩在脚下的雪地逐渐变得更坚硬,钉鞋几乎没留下什么明显的印记,冰斧也仅能在雪地表面划出些许浅浅划痕。


  大部分队员心中都长吁了一口气,而且颇有自信。认定只要天气稳定,他们就能顺利登顶。


  但经验丰富的方五洲与杰布却担心着他们脚下此刻正被踩踏的硬风雪层。


  上周才下的新雪并未跟旧雪彻底地粘连在一起。


  一旦气温上升,表面的硬雪软化并且向下塌陷,结合登山队所有队员的重量,再加上攀登时留下的轨迹,足以让表层的软雪打破下层雪形成的硬壳,从而引发雪崩。


  忧心忡忡的方五洲比之前更加谨慎。


  根据气象组提供的数据,与此次演练的行程计划,他必须带着全队尽早登顶。这样,就有足够的光线让他们细心地、平静无事地下山。


  “我们到了。”方五洲看着手里的62式指北针。


  杰布在身旁:“到了。”


  杨光茫然地问着:“到顶了?”


  林杰直愣愣得望着前方弥漫的白色云层:“珠峰呢?珠峰在哪儿呢?”


  “这里雾太大了,什么也看不见。”


  “不是说能看到珠峰吗?”


  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满脸不加掩饰的失落,心情毫无欢快可言。


  突然,一股大气流急涌而来,仿佛一柄凉森森的镰刀。好几个队员在强风中失去平衡,像田里的麦子一样倒下去。


  不一会儿,雾被吹散了。


  珠穆朗玛峰寂静地屹立在那里,与世无争。


  人群中一阵骚动。


  方五洲紧闭的嘴唇咧开一道缝,露出微笑。他腰带上的钩环和鞋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像徽章一样。冷风吹过,金属碰撞在一处,发出悦耳的脆响。


  “山就在那里。”杨光如痴如醉地仰望着。脸被湿冷的寒风吹得生疼,心却是暖的。


  登山之神马洛里无处不在。


  方五洲收起指北针,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上衣口袋。


  ——松林。


  ——我知道,你跟我把一部分的自己都留在了珠峰。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峰顶。


  “方队长。气压降低了,估计有大风雪,快撤。”


  曲松林声音从报话机传来。


  “收到!收到!”方五洲立即向队员们喊道,“我们这次登山训练已经圆满完成。大家务必原路后撤。小心冰裂缝。”


  “是。队长。”心愿得偿的队员们找回斗志,不那么整齐的声音里带着兴奋的变调。


  沿着刚才留下的足迹,前队变为后队,迅速下山。


  方五洲依依不舍地望着铭刻了生,也记录了死的珠峰,仿佛哀悼着不可挽回的失去。


  而山脉似乎正在说着什么。


  他应该凝神聆听它的声音,时间却来不及了。


  就在方五洲转身一瞬,云雾重新将珠峰笼罩。仿佛刚才那惊艳的一幕,不过是他重复了千百次的臆想。


  眼看着后勤队与突击队的部分队员已经过了裂缝区,正在下斜坡的林杰杵着登山杖,疲惫地长吁一口气。


  突然“哗啦”一声!


  林杰脚下的平滑斜面突然裂成了几大块。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大雪块拖着不断向下滑去。


  见此情形,立即有人惊慌失措地高喊了一声:“雪崩!”


  十数个队员一听顿时慌了神,本能地往下方冲去。


  方五洲身处山坡,回首望了眼山顶积雪的表层。他看得很清楚:那根本不是雪崩,而是局部的雪坠。


  “不是雪崩!不是雪崩!小心下面的冰裂缝!”方五洲扔下手里的登山杖,对杨光和李国梁说了句,“制止他们。”便飞扑过去,从前方的队员身后抢过铝梯,当作滑板使用。


  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救援行动,方五洲不知道在下滑到冰裂缝前,他能有几次机会。


  但方五洲不想犯同样的“罪”,也不愿再面对有关生命荣枯的抉择。


  零星的雪块从上方崩落,掉在方五洲四周,像潮湿的霰弹一样。他调整了下铝梯,在松软的雪坡高速滑动,直冲向急坠的林杰。


  林杰根本想不起来用拴在手腕的登山杖制动,也忘记曲松林曾教过他们无数次——用脚上的冰爪抵在雪地上以阻止下滑。


  之前在训练营学过的技巧悉数抛在脑后。什么快速分析问题,什么利用有的限工具解决困境,都比不过在翻滚的雪中加速下坠的恐惧。


  好像经历了永生永世,实际上才那么几秒钟。直到方五洲伸出手,使出吃奶的力气紧紧抓住他,林杰才从死亡的阴影中回过神。


  但他们二人的重量加一起也无法停止坠势。


  方五洲看着前方将山坡一分为二的冰裂缝,全身都被汗水浸湿,心脏也似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了。


  ——没有冰斧凿穿堆积物固定,那就另想别的办法。


  ——不能在这儿就光荣了。


  ——松林正等着我把全体队员们安全地带下山。


  眼看马上就到三米多宽的冰裂缝。方五洲把一切杂念都放下,猛地将梯子打开,用尽全力把它推向裂缝的对面。


  铝梯从裂缝的上方飞过,猛烈撞到冰壁。借其一撑之力,把方五洲与林杰两人顶住。


  林杰没抱稳铝梯,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身子直接撞到冰壁。


  “啪!”


  曲松林重重地拍响桌子,原本垂头丧气的队员们立即坐直身体。


  “全乱套了!”他冰冷的脸像戴了面具似得。并非面具一样僵硬,而是有着面具那般的不近人情。“一次雪地训练,竟然变成了一场灾难。这是我们登山队的耻辱!你们想干嘛!把攀登拉巴日峰当游山玩水?”


  坐在曲松林身边的方五洲紧绷着脸,杰布则垂着头保持一个姿势。


  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就算生性乐观开朗的杨光,此刻也耷拉着脑袋。这会儿,他正为右腿内侧的副韧带拉伤发愁,顺便还有些难堪。


  “你们是要去登珠峰的!”曲松林敲着桌子,声调冰冷、平静。认真的神情饱含责任感,仿佛雪山上最小的踉跄都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灾难。


  方五洲坐在那里。人没动,心却嗅出了痛苦。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谋杀犯,再一次把尖刀刺向心上人的灵魂。


  而被残酷现实打击到萎靡不振的队员们正襟危坐地听着。


  “攀登到海拔7000米这个高度,每一个细小的错误都会增加极大的风险。判断失误,不止会让你有可能坠落山崖,更有可能连累你的队友到致命的程度。”曲松林讨厌喋喋不休地说教,但他又不得不再一次重复,“生死存亡一念间。”


  方五洲站起身,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登山只有幸运者!登山要死人!但是,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活着回来……”


  “这话说得好。”


  众人回头,这才发现赵政委站在他们身后,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墨镜。


  “这话说得好,登山不是去送死。”赵政委见众人更加紧张,不由得放松了表情,“同志们,这次我带来几个消息。有好消息,也有不好的消息。先说哪个?五洲,你说呢?”


  方五洲尴尬地笑笑:“先说不好的吧,给点希望在后面。”


  赵政委点点头:“好吧。经组织研究决定,停止方五洲同志登山队队长职务。先写检查,检查完了再说。”


  杰布震惊地抬起头。


  冷眼看着方五洲体内如白炽般闪耀的光倏地黯淡下去,曲松林原本扶着桌子的右手,食指指尖无意识地轻敲了几下桌面。


  “现在说个好消息:经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批准,攀登珠峰暨珠峰地区联合科学考察行动正式启动了。”赵政委讲起好消息倒没卖关子,说起话来有若竹筒倒豆子一般,“还有,组织决定由我担任这次登山的前线总指挥,曲松林担任副总指挥。这是好消息,还是不好消息?我看留着最后看吧,成败论英雄嘛。”



  晴朗的夜几乎是透明的。


  整个世界都沐浴在一片冷银色的光芒里,带着一种静谧,还有那么一种沉重的自责。


  空荡荡的食堂,方五洲静静地望着老队长徐浩天的照片——目光炯炯,胡子剪得短短的。


  定格的瞬间,就这么成了永恒。


  方五洲知道,发生在拉巴日峰的一切都是他的过错。由于他的失误,一次登山演练就伤了四名队员。


  “队员们的任务是登上珠峰,不是躺在训练营的医务室。”


  “这里需要英雄,不需要逞英雄。”


  赵医生的话让方五洲羞愧万分:“老队长,我……”


  “咣——”


  方五洲怔怔地望着连着筷子一同摔到桌上的海碗。


  “吃饭。”曲松林把手放在方五洲的后颈上,并未特别安抚他。


  但这温暖,直抵心脏。


  方五洲抬起手来想攥住那只手,半道却改了主意,只是闭上眼睛斜靠着他的身体。


  就算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此刻该说些什么。


  倒不如就这样依偎着。


  哪怕一秒钟。


  曲松林像是将他平日里压抑得温情释放了出来似的,摸了摸方五洲的头发,转身离开。


  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面,低低的呻吟在方五洲喉头滚过。


  滑不溜丢的面条,一口咬下去。恰到好处的筋道,在方五洲心里已经挠了一十四年。


  汤里起伏的卧鸡蛋更是温温柔柔。用筷子尖轻轻一挑白色的蛋清,金光发亮的蛋黄蜿蜒流淌。


  半把叶儿菜定是才从地里摘下,还带着春天独有的翠绿。


  这一碗心上人亲手做的热汤面,方五洲此刻尝来,再忧烦的事情都轻如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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