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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方】距离(九)



  方五洲开始讲解珠峰地形时,那些年轻的脸庞在太阳下闪着兴奋的微光。


  他们像学习捕猎的幼兽一般,朝着同一方向扬起脖颈,目不转睛地凝视,全身纹丝不动。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


  动的惟有曲松林冷寂的心。


  十三年前,所有人以十二分地谨小慎微,依旧抵挡不住“大风口”的“狭管效应”与雪崩的倾轧。何况还有一道没有任何攀登支撑点的冰壁——“第二台阶”。


  计算失误?


  某处出了差错?


  又或是把一切归咎于命运。然后悠然地无所事事,等待他人一次次向峰顶发起挑战?


  曲松林靠着椅背,双手插入衣袋,再次审视着眼前这批年轻的中国登山队员。


  一个个懵懂无知却也跃跃欲试。仿佛他们面前并非屹立在世界尽头的珠峰,而是一座白雪皑皑的小山脊。


  把他们的资料刻进脑海,毫不费力。但训练他们保持热忱的同时,兼具理智与冷静,却是难上加难。


  不能再重蹈覆辙。


  无论是老队长的,还是他的。


  那些难以忘怀的光景仿佛无声的厚雪,在曲松林的心里悄然落了数千个冷冷彻夜。


  “1960年,我们的队长就蹲在岩壁前,用自己的身体当人梯,我们才能登上第二台阶的。”


  杰布的话让曲松林涌起莫可名状的奇妙情绪。那是一种仿佛两类不同的记忆在他思绪纷纭的大脑里碰撞却也交融的感觉。


  杰布:“老曲的脚也是在这里冻伤的。”


  曲松林闭上眼睛,像擦玻璃一样,将内心的水汽氤氲抹去。随后站起身,双手从衣袋里掏出,张开手心,让汗水蒸发。


  他几乎是笑着脱下袜子,将残缺了半个脚掌的左脚放到桌上警示。


  ——你们健在,我是在而不健。


  曲松林曾当着方五洲的面这样评价自己。


  再次看到那只脚,方五洲的心像是泼上一整瓶硫酸,被腐蚀得血肉模糊。


  他转眸看着曲松林不含有任何情绪的眼睛,而浮于表面的浅笑则像一堵厚玻璃墙。


  “方队长,登顶有时段限制吗?”


  杨光的声音让方五洲种种功能变得迟钝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当然有。每年的五月前后就会出现最适合登顶的窗口期。珠峰天气瞬息万变,窗口期有长有短。所以,窗口期一到,必须立即登顶。窗口期一过,一切都白费了。”



  最后一缕金晖隐没于高原。不久,四下彻底黑暗下来,训练营的一排路灯开始闪出光亮。


  杨光、李国梁、扎西跟林杰他们还在打篮球,誓要分出个胜负。


  直到杨光一记跳投,直取三分,这场双人篮球赛才告一段落。


  “不愧是北大篮球赛冠军队的中锋。”林杰握着杨光的手大笑,“我叫林杰,国家测绘局第一大地测量队的。”


  李国梁有些纳闷:“测量队的?你也来登珠峰?”


  林杰笑着反问:“不登珠峰,来干什么?”


  话一出口,大家都笑起来。


  杨光一贯好奇:“国家测量队这次有什么任务:”


  林杰:“给珠峰量身高。”


  李国梁茫然地望了眼被浓云笼罩的雪峰:“给珠峰量身高?它不是8840米高吗?”


  “那是英国人从几百公里外测量的高度。”林杰也看向珠峰,“这次我们要拿出自己的测量数据。”


  “突然觉得,我们也到了会说‘年轻真好’的年纪。”方五洲背靠着围栏,路灯的光在他的脸上熠熠闪烁,“松林,你还记得我们在莫斯科跟那群苏联老大哥比赛吗?”


  “方队长,那么遥远的事情有占据记忆的必要吗?”曲松林不假思索地开口。


  “可它就在那里。”方五洲记得曲松林的微笑,疲惫的跑动,耳朵上的汗滴,还有被对方犯规球员挠出三道血痕的毫无赘肉的纤细手臂。“我想把那个画面留住,把你的一切一切留住。然后,我确实留住了。”


  同时留下的还有许多遗憾跟怨怼。


  那些事、那些人,那些由获得、失去、心碎和喜悦混杂而成的记忆里,有着永远无法逾越的痛苦。


  曲松林死死地攥着衣角,以正处于进化过程中的环形壳无棱菊石那样的心情试图剥离记忆。


  但地壳变化,他被永远留在喜马拉雅山成了化石。


  也是在那里,那晚……那时。他第一次在心上人的身体里释放自己,然后,得到一个包容所有棱角的温暖拥抱。


  回忆确实一直都在那里。


  只是那台被放弃的摄影机像海浪一般,把他们在大海中丢来丢去。


  纵然曲松林试图努力浮向水面,甚至为了能够呼吸而拼命呼喊,但总有一只手把他重新按在汹涌的浪涛之下。


  或许,他们都已被海水淹没。


  也早就没了余力,阻挡海浪,把对方推出水面。


  “方队长。”曲松林头稍歪向一边,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波动,但喉咙深处发出嘶哑的低语,“这一次,你必须留住登顶的影像。”


  “好。”方五洲看着曲松林脖颈隐隐若显的血管,“倒是你,为什么会瘦成这样?”


  “方队长还算是先管好自己,再说旁人吧。”曲松林再未多言,摇晃着身体蹒跚离去。


  “旁人。”方五洲闭起眼睛,咀嚼着这两个字。只是,他刚合上眼睛,便犹如其他细微的尘埃一般,被排除在那道心门之外。


  黑夜若无其事地将一切笼罩,噩梦熏得人一时间睁不开眼。


  方五洲用干涩得掌心在脸上呼噜了几把,这才勉强擦去泪痕。他转头看向闹钟,时间不过是凌晨三点二十五。


  嘴里呼出的哈气好似白色的烟雾。钻出被窝,方五洲浑身冻得直起鸡皮疙瘩,他不禁有点想念地质学院的锅炉房。


  拨了拨火,又加了几个煤块,把水壶坐在炉子上,方五洲这才在专属登上队员的红色运动服外披上灰色罩衣去操场。


  空气很稀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薄冰。


  方五洲不禁想起什刹海的冰场。


  男女老少在冰面上混战着,一时间水泄不通,熙攘嗡闹。


  曲松林玩了几圈,出了一身的汗。正坐在一边脱冰鞋,任凭汗水滴到脚上。


  “诶!哪儿有你这样的!”方五洲皱着眉心,一把扯过曲松林手里的袜子就往他脚上套,“也不怕冻伤脚。”


  “散散热气。”曲松林一边躲方五洲的手,一边笑,“我这脚心啊,烧得慌。”


  “真要是冻伤了,年年冬天都会复发。那个难受劲儿就别提了。”方五洲脖子和太阳穴上的血管在跳动,表情和语调都很僵硬,“到时候,还不是我去乡下给你找挂了霜的茄子秧。”


  “方五洲,你少在那儿危言耸听。”曲松林抢回袜子穿上,笑得羞涩又澄澈,“我这双脚,那是要一步一步攀上珠峰的。”


  他的笑能融化一切,甚至是熔点3410℃的钨。


  方五洲低低喟叹一声,散焦的目光怔怔地望着迎面一脚高一脚低走来的男人。


  这是曾经一起度过的清晨。


  也是被岁月剥离的本体与影子。


  尚未熄灭的路灯高高地照耀着,直剌剌泻下的灯光为他们镀上一层闪亮的金辉。


  这个时间,黑牡丹还在梦里埋怨着只会给小羊拍照的李国梁。


  杰布把被子踢到床底下,怀里紧紧抱着妻儿在县城跟他一起拍的全家福,不肯撒手。


  杨光枕边的闹钟,秒针机械地跳动着,时针与分针静静等待设定的那一瞬,然后,高声尖叫。


  林杰梦到他终于登上峰顶,测量出中国的高度。


  而陷入梦境的李国梁,悄悄把明媚的少女定格在相纸上。


  “松林。”方五洲在这个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笑着迎上去,对曲松林说,“这依旧是我们最好的时光。”


  就像朝夕相伴的本体找回了影子,影子重新回到本体身旁。


  “方队长,需要相同节奏与默契的已经不再是我们。”曲松林把藏蓝色外套搭在单杠上,开始活动身体。


  方五洲脸上满是灿烂的笑容:“可你依旧是我遇到的最好的队友。”


  “你的队友在那里。”曲松林抬头凝望前方漆黑一片的宿舍区。


  这里是真真正正的世界屋脊。他却只能穿着后勤保障和训练中心独有的蓝色运动服站在地面,用“并非所有蓑羽鹤都能飞越珠峰”这种话来安慰自己。


  曲松林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起来,声音比以前要低:“至于是不是最好的,训练过才知道。”


  方五洲有种预感,他的松林十有八九比日里诺夫斯基教练还要严苛。


  无论登山步伐训练,寻找攀附点训练,还是绳结训练,曲松林设定的及格线让所有人每天都筋疲力尽。


  黑牡丹心疼体力稍逊一筹的李国梁,在憋气训练时提前按下计时器。


  被风送来的铅色云层霎时间为训练营镀上一层浓重的灰色。


  曲松林拿过黑牡丹手里的计时器,凉丝丝的。他看着秒针的位置,紧紧蹙眉。两条眉毛几乎连在一起,扭成重音符号的形状。


  怒气像白色的火焰在平素沉静的内心熊熊燃烧。曲松林微微侧身,又睨了黑牡丹一眼:“差十秒?告诉我一分钟到了?”


  黑牡丹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但她打开记忆之箱的封盖,在里面窸窸窣窣摸索了半天,也找不出应对之策,只能愧疚地看着李国梁受罚。


  方五洲却看到那双一泓深湖般的眼睛里一闪即逝的悲恸。


  那是在1960年被誉为“珠峰大门”的海拔7028米的大雪坡,四名队友被雪浪推下山谷,老队长重伤。


  在珠峰,莫说是一块碎石,只高声说话都有可能引起大面积雪崩。而遇到雪崩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八十至九十。


  有时,恰恰就是多出的这几秒钟曾经无数次训练出的憋气时间,能够救命。


  “李国梁,你刚才差了十秒,你给我补上。”抬起头,能看到的只有阴暗的天空与高耸入云的峰顶。大地那沁人心脾的凉意仍旧荡漾在四周,但折断了翅膀的曲松林必须让眼前这些蓑羽鹤的稚鸟有能力自己飞上九霄。他按下秒表,“十,九,八……”


  稚鸟扑棱棱飞起来,又重重跌回地面。


  曲松林淡淡道:“李国梁调整一下,准备跟第三组。”


  方五洲看着李国梁因为高原反应和缺氧急剧涨红的脸,忍不住上前几步低声劝了句:“松林,差不多了。再下去该出伤了。”


  曲松林的脑子里记着所有队员的数据与分析,他以极为沉静的语气说:“他没问题。可以继续。”


  “给他们点成长的时间吧。”方五洲懂得曲松林的苦心,也理解他的急迫。但他必须做全队的安全结,更要做曲松林的保险扣,“当年咱们在苏联也没那么快达标。欲速则不达。”


  曲松林匀了匀呼吸,大声喊道:“我再说一遍啊。”


  方五洲眼睁睁看着曲松林从他身边走过,想拦也拦不住:“诶,松林……”


  “憋气一分钟。六个科目循环作业两分钟。三分钟之内,所有人,必须达标。”曲松林双手插在裤兜蹒跚地走着。他的转身与旁人不同,是以右脚为轴,全身同时转动,“做不到的,打回原单位。”


  方五洲眯缝起眼睛,望着曲松林。


  他们头顶的天空,浓云缓慢而稳健地展开双翼。清晨时分的明媚阳光遥远得就像是上世纪,这会儿只留下暗哑的天光,奄奄一息。


  “有意见现在提,我马上安排车送你们回家。听明白了吗?”曲松林低沉的声音给所有人以紧张和压迫,众人的呼吸渐渐急促。他猛地提高嗓音,“听明白了吗?”


  “明白啦。”异口同声的回答究竟是服从还是认可难以分辨。


  但总有人会冒出头质疑,何况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个瘸了腿的教练。


  “三分钟怎么可能做得到。”


  “就是。”


  曲松林半转过身子,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调问道:“你说什么?”


  “报告。三分钟没人做得到。”


  沉默如同子弹射出后冒出的烟一般,从枪口袅袅升起。


  杰布紧张地看了方五洲一眼,示意他出面缓和。


  方五洲却摇了摇头。


  曲松林的骄傲从不以过往为本钱,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同情与可怜。


  瘸着腿,走到起跑线,曲松林淡淡道:“我脚废了,手还是好的。要求你们三分钟完成,那是因为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做到。”


  说罢,曲松林脱下外套扔到桌上。


  为了应对冰面、雪面以及垂直的冰壁,冰镐、斧子、手指、牙齿、膝盖、运动鞋的鞋尖都能派上用场。没错,对缺了半个脚掌的曲松林而言,若有必要,牙齿也能派上用场。


  眼见着那个走路都不稳的男人套起绳索,拉动着轮胎,冲向悬挂保险扣的基准线,然后在木架上像猿人一般翻越过去,转瞬又扛着木头踩过一道道横梁,最后又拉动轮胎回到起点,把头浸入脸盆一分钟。


  队员们看得目瞪口呆。


  杰布骄傲地看着,最后举起秒表:“两分十七秒。”


  曲松林站起身,一抹脸上的水珠:“登珠峰可不是吃干饭。”


  黑牡丹不禁有些羞愧。这几天她都在被窝里犯懒,没像平日那般跟着曲叔叔一同出早操。


  曲松林却看向方五洲,把一分钟内沉在水底四下飞散开去的思绪一个个拾到一起:“我这并不算什么,真正身怀绝技的是我们队长。”


  杰布手一哆嗦。


  得。


  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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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段,按照《攀登者》拍摄本的思路走得。否则,总觉得后面方五洲的鼓掌哪里不对劲儿。


       想到就更,不会坑的。


       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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