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的乌云笼罩着三号营地。
有那么一瞬间,睡袋里正在守夜的方五洲很想知道山脉的另一边会是怎样的景象。
应该会有杯热茶。
就算松林跟他一样彻夜难眠,至少爱喝茶的赵政委会让炉子上的水一直滚着。
那种温暖啊……
方五洲抱着脱臼的左手,痛苦不堪地嘬了下牙。
他想起北京冬天里砂锅居的酸菜白肉,也想起莫斯科的红菜汤。
更想起在苏联国家登山队训练时,身手矫捷的曲松林。
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跳过树丛,然后又跨过跨栏,舞动的手臂与指尖上的汗水洒到方五洲的小腿上。
方五洲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跨栏绊倒,动静大得连远处的日里诺夫斯基教练都听到了。
老队长徐浩天更是冲过来,没好气地踢了下方五洲的鞋底:“你小子今儿又抽什么疯!还不赶紧爬起来。”
方五洲嘴里应着,心里尴尬着,眼睛却瞅着曲松林。
就在那一瞬间,曲松林嘴角上扬,眼睛闪了一下。接着双脚落地,墨色的眼仁重又直视前方,然后跑走了。
“好歹也扶我一下啊。”方五洲嘴里嘟囔着,突然捂着后脑勺“哎呀”一声。
老队长徐浩天收回手,站起身,义正言辞地说:“小子,喜欢趴着是吧?那就多趴会儿。200个俯卧撑,自己数。”
方五洲在那儿一边叫苦连天,一边做着俯卧撑。目光难以离开那个人。
他喜欢看曲松林。不止眼神,也包括轻瞥,以及脖颈上滚落的汗珠,还有曲松林轻弹指尖汗水的闲适。
以至于后来,方五洲总是与曲松林保持着几步之差,只在冲刺阶段,追赶,并肩,超越。
这种“恶劣”的近乎戏耍的行为,着实惹怒了曲松林。
方五洲却没察觉。那会儿他正想不通,为什么看曲松林看得久了,他就莫名地想要冲个冷水澡。
很快,老队长徐浩天就满足了方五洲这个愿望。
劈头盖脸的冰水,激得嘴角青紫的方五洲直接窜了天。那模样真真跟二踢脚似的。
曲松林也挨了半桶冰水。只是,原本冷冷瞪着方五洲的眼睛变成了一条缝。
从那天开始,老队长徐浩天就犯了头疼病。
曲松林跟方五洲俩人,基础训练比,体能训练比,野外拉练比,登山也比。
最可恨的是,捡俩树叶子都能捋胳膊卷袖子得蹲在墙角开始拔根儿。
多大人了!
不对!
应该是:在苏联老大哥面前丢不丢人啊!
方五洲想着那些年满训练营追着他跟松林训批评教育的老队长,脱皮的嘴唇咧开一道缝,露出干涩的笑。
可因为回忆稍稍放松的心情并不能缓解疼痛。
方五洲的右手在裤兜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一个小纸包。那是上山前,曲松林扔给他的。
该吃多少呢?
漆黑中,方五洲攥着手心里的镇痛药。
他需要止疼消炎,否则注意力会分散。
但对已经受伤的他而言,反应迟钝与肾脏负担加重,都很危险。
何况这里是海拔7500米的珠峰三号营地。
风呼啸着。
方五洲想着他硬塞给曲松林的遗书,想着被他小心收在胸口的珍贵宝物,想着他临行前的承诺,终是蠕动着嘴唇,尽可能小地咬了一口药片。
没有水。
也不想嚼碎了咽下去。
方五洲含着嘴里那一小块止疼片,在漫漫长夜里等天明。
同样等待天明的还有身处大本营的曲松林。
他孤独地坐在指挥部的帐篷里,守着报话机。被岁月与生活狠狠磨砺过的双手沉重地歇在膝盖上,头顶映着灯泡昏黄的光线。
没有哔哔声,没有频率,报话机静悄悄的。
中央气象台的预测报告还在传送中。但气象组从海拔5900的一号营地传回的数据,却显示接下来这几天有极端气候的概率极大。
虽然方五洲曾说,如果出现极端气象,他会率队立即下山。但曲松林看着远方黑漆漆的山,听着耳畔呼啸的风声,心中一片冰冷。
这一次的窗口期,提前结束了。
从傍晚阳光日见灰暗,珠峰也被低云缠绕时,曲松林就有预感。
“情况怎么样?”打了个瞌睡,刚刚醒来的赵政委混混沌沌地问着。
“天气变化极快……”曲松林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中央气象台发来的预报,快速地看了眼各项数据,“已经确认,此次窗口期提前结束。”
赵政委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早就没了热气的茉莉花茶:“那就撤回来吧。今年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窗口期。”
“是。”曲松林开始联络一号营地值守的气象组,通知他们天亮后下山。而位于三号营地的突击队,始终没有回答。
曲松林如同一棵枯树,僵硬地站在报话机前,机械地重复着呼叫。
“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赵政委硬把军绿色的茶缸子塞到曲松林手里,“方五洲有能力有经验,身边还有杰布他们,不会出什么大事。但你这个副总指挥,成宿成宿得不睡觉可不行。赶紧得,喝了水就去补觉,这儿有我盯着呢。”
曲松林低低地应了声,把持续呼叫的工作交给通讯员。
躺在行军床上,大约在一个多小时里,他一直辗转反侧。
曲松林一开始想着,没有消息不一定就是坏消息。后来,念着半点灯光也望不见的珠峰三号营地。
他回忆着,俩人一遍一遍检查着攀登计划与登山路线,严肃地讨论、修正。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嘴里喃喃地说“这里应该是目前的最佳方案了”,也遗憾地指出一些草率之处。
曲松林甚至想起出发前夜,方五洲突然抱住他,转眼间又松开。
只在耳畔留下一声“等我回来”……
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下一瞬又冷汗涔涔地惊醒。
一分钟,于梦却是漫长的一生。
而“登顶”这个词,像是一个怪诞哀伤却也甜美震撼的魔咒。
窗外,是远方,是恒久的耐心与信念,却也无休止地观察着脆弱与倔强。
曲松林坐起身,从大氅的兜里掏出方五洲临行前给他的攀登珠峰路线图。
他跟着他们一起上山,一起走过冰裂缝,一起通过大风口,一起并肩站在……
原本沿着路线游走的指尖,突然缩回,像是他不小心打碎了珍贵的花瓶。
窗口期关闭。
1975年第一次登顶,失败。
方五洲呢?突击队跟后勤队的队员们,现在是否安好?
还有交托给李国梁的摄像机,林杰的觇标……
曲松林心烦意乱地站起身,但又固执地紧闭着口,只紧紧盯着宛如沉思巨人的珠峰。
如鬼影一般。
直到第一缕阳光自铅灰色的云层里缓慢、迟疑、又充满生机的透出,像是要永远——永远地朗照,却在下一秒,哀伤地躲在浓云后。
曲松林把头埋在脸盆里,冰冷的水让他瞬间清醒。
湿漉漉的手点燃三支烟放在老队长的遗像前:“方五洲那个人,体能好,有经验,又一贯的胆大心细。但我还是求您……在山上看顾着点他,杰布,跟那些孩子们。”
昏暗的晨曦给珠峰大本营抹上一层飘浮不定的光影,像是河在流动,雾中的绿色帐篷犹如堤岸一般。
堤岸之间,所有的人与物都在随波逐流,只留下模糊的残影。
休息前曲松林曾交代通讯员一有消息就通知他,但回到指挥部他仍心焦地问了句:“有回复吗?”
通讯员摇摇头。
寒意与茫茫群山向帐篷伸出触角。一想到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曲松林不禁毛骨悚然地逃出帐篷。
他守了珠峰十五载。
妄图找到自然规律里的漏洞,或者找到一个公式。使他和其他攀登珠峰的人逃脱天气的拉扯,顺利登顶。
可到头来,旷野里,除了留守的工作人员,除了早上才会散去的雾气,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副总指挥,突击队方队长那边有回复了!”
曲松林闻言,转身风也似得直冲向指挥部所在的帐篷,差点把通讯员撞倒。他喘着气,紧握着拳头,残缺的脚掌隐隐作痛。
但是,当曲松林拿起报话机的手台,他没有用力攥着它,只是轻轻地按下侧面的按钮。似乎怕把手台损坏了,又或许是想把瞬间的安静保留下来。
“大本营,大本营,我是方五洲……”
“……方队长,我是曲松林。”
闹哄哄的一阵,还夹杂着哭声。
后来,大本营恢复了昔日的平静。每个人都在沉重的压抑中忙碌,只留下阳光穿过医疗队权作住院室的帐篷,继续亮着毫无用场的惨光。
“他经常说,阳光总在风雪后。”方五洲疲惫的双眼直盯着帐篷里已经醒来的病人,浓浓的血从弥漫着痛惜的心中涌出。
“杨光……不是最优秀的。”曲松林眺望着关闭了窗扇,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珠峰,“但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里,手脚不停歇地继续向上攀爬。”
方五洲抱着被绷带缠绕的左手,以承诺的语气肯定地说:“直至峰顶,直至雪崩再也不能覆盖的地方,直至前方只剩下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