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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方】距离(十五)



  下午三点半,所有队员在国旗下方集合。


  “我再强调一遍。”方五洲抱着被绷带缠绕的左臂。他身后,阴霾的天空渐渐放晴,棱角分明的雪峰在湛蓝天空下显得格外壮丽。“高海拔会放大一切错误和疏忽。在攀登过程中,你们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身的行走节奏。任何一种不理智的情绪都有可能带来危险。当然,我不是说你们不能沮丧、痛苦、恐惧、急躁。但是,保持心态平和,沉着冷静应对,才能帮助你们登上去,然后,活着回来。”


  “任何时刻都不能存在侥幸心理。”曲松林双手插在口袋里,蹒跚地从众人面前走过,“路的尽头,是雪山。雪山的尽头,埋着一个手电筒。里面装着1960年5月25日4时20分,在风中飘扬的五星红旗。如果你们找到了,就带着它,一同返回大本营。”


  队员们听出他话中的酸楚与期许,顿时鸦雀无声。


  李国梁更是心里一紧。那面埋在雪下近十五年的红旗,像千米厚的石灰岩,一瞬间压在他的肩头。


  “大家的个人装备都带齐了,别落下什么。”赵政委絮絮叨叨地说着,“四点,食堂集合。吃完饭回去好好休息,睡他10个小时。”


  大本营的厨师手艺再好,也架不住5200米的海拔。可这顿饺子却能做得皮薄馅嫩,两三口吃完,回味无穷。


  半阖着眼的李国梁一尝,就知道是曲教练的手艺,可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却莫名地惦记起一碗热汤面。


  他隔着窗子,远远地望见过。


  碧绿的葱花和时蔬,筷子尖一挑就淌出黄亮亮溏心的卧鸡蛋,透着光泽的面条簇拥在碗里……


  一旁的林杰跟扎西大快朵颐,李国梁却轻轻地撂下筷子,离开帐篷。


  方五洲一直留心着他们几个小年轻,眼见着李国梁的情绪不对,起身就要追出去。


  曲松林若有所思地放下军绿色的搪瓷杯:“我去看看。林杰他们几个就交给你了。”


  李国梁走出帐篷,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离开”,而是在“逃跑”。


  懊恼跟悔恨一同涌上心头。


  紧接着,欣喜冒了出来。


  李国梁挺直脊背,下意识地整了整脖子上的围巾。被山风吹拂的衣摆竟有节奏地摇曳着,像是为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舞动一样。


  亦轻亦重,却从不拖沓。就像那个人一样,傲然又寂寥。


  直到这会儿,李国梁都想不明白,他怎么就热血沸腾把方案跟决心书一同递到曲松林手中。


  并非后悔。


  而是……


  而是自信跟自馁纠缠不休。


  暴露在空气中的手指缩了缩,李国梁心里的忐忑不安即将达到顶点时,又甜又脆的声音猛然冲入他耳里。


  “库巴。”黑牡丹抱着雪亮的铝饭盒追上李国梁,“不吃饭,肚子会饿。”


  “我……我知道。”李国梁紧张地看了眼面无表情的曲松林,接过黑牡丹手中的饭盒后,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谢谢你。”


  黑牡丹朝着曲松林的方向吐了吐舌头,飞一般地逃走了。


  “教练,我……”李国梁张了张嘴,半响,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没谈恋爱。”


  曲松林收回凝视珠峰的目光,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等你回来,记得打报告。”


  “……不是……没法儿……”李国梁的耳朵烧起来。


  “这跟攀登一样。”曲松林的声音是舒缓的。与平时的低沉简洁不同,带着一种近似纵容的宽和。“需要勇气,更需要你坚定地迈出第一步。”


  李国梁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倏地,他伸出手,重新与曲松林对视的眼睛里满是期待和企盼:“等我回来。”


  “好。”曲松林大方地把手伸过去,“我等你们回来。”


  “不是我们。”李国梁平时不敢与曲松林对视。


  他一直怕他。


  虽然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但在训练营的那些日子,他都是远远地观察着他。


  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怕他。


  在李国梁看来,曲松林身上有某种令人害怕的东西。很难确切描述究竟是什么,但透过镜头,他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


  直到今天。


  李国梁听着曲松林说起那面收在手电筒里的五星红旗,突然在光与影的罅隙之间窥见那些沉重又粘滞的情绪。


  一瞬间,内心的翻江倒海几乎将李国梁掀翻在地。


  太阳西斜,对面雪山上闪耀的金色光芒缓缓收敛。薄云也染上浅浅的红色。再过一会儿,晚霞由殷红变成淡紫色,紧接着,四周逐渐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从哪儿刮来的熏热趁虚而入。掠过脸颊、耳廓、脖颈,还有与曲松林交握的右手。


  “不是我们。”李国梁再次强调着。语气里,有故作轻松的期盼。“是我。”


  这是一个不能称之为愿望的愿望。


  因为连李国梁自己都没想清楚,该如何处理那些已经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


  曲松林看着李国梁。这个大男孩,眼神里藏着机警与倔强,像只振翅欲飞的蓑羽鹤。


  “好。”曲松林的声音中夹杂着难得的温和与宽容,宛如送子侄远行的长辈。“我等你回来。”


  李国梁双唇一弯,绽出了笑容:“教练。出门饺子回家面。等我回来,能给我做碗热汤面吗?”


  “这得问食堂的大师傅。”曲松林双手插在口袋里,朝着权作食堂的帐篷走去。他身上那件灰蓝色旧棉袄,在灯下熠熠生辉。


  “卧鸡蛋那种。”李国梁跟上曲松林,第一次与他并肩而行。


  曲松林停下脚步,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李国梁一眼。不知想起什么,他的嘴角忽然轻轻提起:“要求还不少。”


  李国梁忍不住轻快地说:“教练,我在梦里登上过峰顶。那儿繁星闪烁,流星如雨。而地平线附近的星星,一直在寒冷的空气里跳动,就像正在移动的镜头……”



  那天晚上,方五洲与曲松林都没合眼。


  捋顺卷在一起的绳索,擦拭沾满手印的护目镜,还有头灯、钩环、睡袋、冰爪、雪套、冰镐、帐篷、铝梯、登山杖、安全锁、上升器、下降器、备用电池……


  他们逐一检查着。


  月亮高悬空中,群山绵延不绝。峰顶皑皑白雪在月光下闪着幽幽蓝光。


  “这些事并不能真正解决什么问题,更没法儿让我心安。”方五洲握着几个被他临时换下的磨损严重的钩环。


  帐篷的檐下冻着一条条透明冰柱。曲松林脱下手套,折下一段紧握:“你可以不做。”


  “松林,你跟我都知道,那是下下策。”方五洲的声音有些发颤。


  曲松林的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


  这群孩子太年轻。尤其突击队,没一个人有攀登到海拔8300米以上的经验。


  而现实就像方五洲说得那样。


  最后那一百来米才是最难、最要命的。


  如果上级领导允许,曲松林宁愿自己去爬那座山。而不是守在大本营,等待一个个无法预料的消息通过步话机传来。


  “根据中央气象台发来的预报,跟气象组的实地观测,目前我们所处的很有可能是今年最后一个窗口期。”曲松林抬手指着远处的珠峰,“如果登山队放弃这次机会,它就要再等一年。”


  方五洲:“安全才是第一位的。”


  “时间、精力、金钱,哪一样都耗不起。”曲松林并不想在距离天空最近的高原,讨论尘世与烟火气。可这些却又是无法避免,甚至必须面对的。“经历过十数年动荡,百废待兴的国家又有多少资金可以投入到这一次的登山和科考中?”


  “曲主任,曲副总指挥……”方五洲的声音里夹杂着痛苦。


  曲松林如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除了握着冰柱的手心由疼转麻:“方队长,你跟我早就不是老队长羽翼之下的稚鸟了。我们需要面对的,也不只是攀登。”


  方五洲停顿了几秒:“攀登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虽然它的理由成百上千。”


  “攀登是自由的。”曲松林望着方五洲,有关摄像机的旧恨重又涌上来,“可我们是中国国家登山队。‘为国攀登’从不是一句空泛的口号。”


  方五洲一下子想起1960年的边境之争,想起老队长徐浩天,想起铺天盖地的冰雪,想起如纸鸢般坠入万丈深谷的队友们。


  他双眼通红,嘴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被时代裹挟,是国家登山队无法挣脱的束缚。”曲松林僵着一张脸,嘴角疲倦地下垂。


  方五洲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是苦涩的。


  “自加入登山队,方队长肯定被无数人问过,‘为何攀登’。”曲松林说话时声音深沉压抑。在他的眼眸里,珠峰就像凝固在黑色幕布上的灰色三棱锥。“此时此刻,在珠峰大本营。方队长,你来告诉我,作为中国国家登山队一员,攀登珠峰究竟为了什么?”


  一阵潮湿的山风掀动了一下帐篷的门帘,接着又停了一下。


  蓝色的云朵向地平线飘去。


  地质学院的课堂上摔碎的菊石,锅炉房砸坏的玻璃,还有长达十二年的放逐,随着记忆一同涌入脑海。


  那些苛责与嘲讽并未让方五洲觉得难堪。漫长的岁月里他想得只有再次登上珠峰,还有……


  “回家。”方五洲这样回答着,“攀登对我来说是回家。”


  “回家……”曲松林松开手,冰柱在灯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对他们来说,珠穆朗玛峰是唯一的归处。


  只是这个窗口期,他们距离终点,地面直线距离还有18.7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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