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相遇的方五洲,在曲松林进站检票前,将五月从珠峰采集的古生代泥盆纪初期菊石匆匆塞到他手心里。然后,大笑着送气象学院的徐缨上了同一班开往南京的火车。
这一路,徐缨寒着脸,与曲松林没有半句交谈。
虽然事后才知道,所谓意外,其实都是有备而来。但当时,曲松林攥着那块菊石,心乱如麻。
他一边想要再次触碰温暖的方五洲,一边又担忧他或许误解了方五洲那一夜的纵容与温柔。
毕竟,曲松林只能确认自身的与众不同。
而他跟方五洲,是校友,也是队友。
但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地质学院登山队的前后辈罢了。
毕业后,他选择留在北京,去电视台做了主持人。而大他两届的方五洲,早已成为职业摄影师,游走在世界的尽头。
婉拒跟摄影有关的活动邀请,也找各种理由缺席昔日队友聚餐的邀约。曲松林自以为就此远远地避开了方五洲,再无瓜葛。
怎料,他们还是因为各自的工作,在一场电影首映礼上,重逢。
红毯上,隔着人海,匆匆颔首……
笔记本电脑前,原本看着徐缨照片的曲松林,突然转头看向方五洲。散着脉脉温情的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重逢,也是在北京。
但也只是重逢罢了。
客套地闲谈了几句,公式化地交换了微信。
谁也不曾破开迷障,谁也不肯先剖开心。
曲松林垂下眼,伸手揽住方五洲:“如果不是这张照片,我都忘了你也给过我一块菊石。”
方五洲立刻委屈起来:“那可是我九死一生,才从珠峰顶上找到的。”
“你这话说得,好像当时我没上去一般。”曲松林鄙夷回了句,低垂的眼中笑意更浓。
“那不一样。”方五洲干巴巴地解释着,“我给缨子她闺女的,是华南二叠纪菊石。”
曲松林愣了三秒钟,突然冒出一句:“活该。”
方五洲呵呵呵地笑着,有点没心没肺,脑子里想得却是另外一回事。
北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所以平安夜那晚,才从冰岛回来的方五洲对于在首都剧场门口偶遇曲松林这事,一点都不意外。
倒是方五洲嘴里叼着的冰棍,让曲松林愣了下神。
看着曲松林眼中的疲惫,方五洲心里一激灵。他想都没想,直接拽着曲松林去了老队长徐浩天开得小酒吧。
反正,老队长陪嫂子回老家探亲去了。
反正,股东之一的他变出一把可以打开大门的钥匙,再正常不过。
曲松林皱了皱眉。
平安夜对别人来说,或许意味着火鸡、温暖、礼物、亲友。对他而言,不过是日历牌上的一个日子。
过了,就撕掉的一页,与其他页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今夜,他只是受不了新邻居的喧闹,所以躲出来。
街上闪烁着七彩霓虹,波光荡漾着梦幻的迷离。曲松林看完话剧,站在首都剧场的台阶上,正冷眼望着远处的人潮汹涌。怎料被人箍了手腕,直接从台阶上拽走。
不是挣扎不开。只是,当曲松林看着眼前那个熟悉的背影,以一种怒气冲冲的方式穿街过巷时,不由得哼了一声。
常年冷漠的眼里慢慢漾出浅淡笑意与涓涓深情,却又在下一瞬,放纵冰冷重新爬上眉梢。
眼见着伏特加递过来,曲松林二话不说直接就灌。
方五洲知道曲松林的酒量。
他只是见不得这么个看似温润谦和实则桀骜不驯的男人孤寂地站在台阶上,与红尘俗世格格不入。
何况,他有能力,有野心。
若肯俯首迁就圈子里腐朽的那一套,怕是早已游走在云端。
方五洲眼瞅着曲松林酒喝得越发豪气,心中不由得感激提供情报的杨光,帮他抢到同场话剧票的林杰,以及主动承担扰民工作的李国梁、黑牡丹。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方五洲正打算按照计划亲切地拍拍曲松林的肩膀,用无所谓的语气叙叙旧,然后一步一步重新走入曲松林的生活……
可惜,计划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曲松林的酒胆唬人,至于他的酒量,那才真是吓人。
方五洲边想边喝,半瓶酒都下肚了,丁点事都没有。
曲松林手里的伏特加顶多少了十分之一,就已经满脸烟霞,摇摇欲坠。
“……松林,曲松林……”方五洲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万幸,曲松林的酒品很好。
以至于方五洲扶着曲松林,将他送到楼上的客房时,曲松林除了脚步有些蹒跚,当真是一点醉意都看不出。
翌日,清晨。
曲松林狠狠地瞪着搭在他腰间的那只爪子:“方五洲,把你的手给小爷拿开。”
“松林,圣诞快乐。”方五洲笑得没心没肺。
曲松林盯着方五洲几秒,嘴角慢慢扯出疏远的冷笑:“免贵姓曲。”
“昨晚还五洲,五洲的叫个不停,今天就喊人家方五洲。松林,你不能穿了裤子就不认人……”
“滚。”头痛欲裂的曲松林怎么看都觉得方五洲碍眼。尤其那张脸,格外讨人嫌。
抬手,直接一拳打过去。
“拜托!你看看我的眼睛,昨儿晚上已经被你打青了。”方五洲硬生生接下曲松林这一拳。
曲松林定了定神:“这么特殊的圣诞礼物,倒也有趣。”
确实有趣。
而且是不公平的,单方面的,有趣。
“跟你一起,我就只有操心的命。”方五洲从床上坐起来。
也不知道他在厨房折腾什么,曲松林听着锅碗瓢盆相撞的声音,头晕脑胀地检查着皱皱巴巴的衬衫与牛仔裤的拉锁。
方五洲端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走进房间:“来,把解酒汤喝了。”
“不要。”曲松林的拒绝很快。
“今儿晚上你不是要录跨年晚会吗?以这样的状态上镜,可不符合你的脾性。”
方五洲难得严肃,倒叫曲松林回忆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既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队长。
“快喝吧。凉了药效就减弱了。”方五洲生机勃勃的眼中透着曲松林熟悉的温柔,仿佛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是从他口中说出来一般,“这可是我的独门秘方,解酒、养胃、去水肿。”
“久病成医?”曲松林接过瓷碗将解酒汤一饮而尽,“与其天天喝这苦药,不若将酒戒了去。”
方五洲一怔,喃喃道:“若是戒了酒,又怎会有珠峰一夜。”
曲松林全身血液一瞬间都涌到了头上。向来临场反应超强的人,忽然在这一刻败给了积年累月里仅剩的那么一点稚拙。
可人情往来里,日复一日地练习着口是心非,练习着戴起面具,把心中驰骋的喜怒哀乐收拢在平淡如水下。
“那一夜,我都忘了。你……”曲松林将碗还给方五洲,眼中漆黑漠然,不带半点情绪,“也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