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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方衍生】西海 之二 (狸奴)



  天空亮堂了一些。


  荒芜的金银滩草原掩映在远山的阴影里,就像以浅灰为主调的黑白幕布上闪荡的影像。


  在曲松林眼中,窗外就是世界的尽头。


  今年的干旱尤为严重。东面的哈勒景河、西面麻匹寺河,不再均匀缓慢地流淌。风扯开河床,将粗糙与破碎,暴露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离去时却没留下任何痕迹。


  往日湿漉漉的晚春似是被人虚构出来一般。这个五月,不见一点绿色,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平淡阴郁之中,没有生息。


  曲松林坐在专线列车的车厢里,四周充斥着无精打采。


  名为饥饿的玻璃罩罩住了每个人的火星。广播里那些应该用心思听的东西和运作,甚至比不上对一场及时雨的期盼。


  哪怕它是稀稀疏疏的。


  七厂研究所的办公楼被干燥侵蚀。窗框四周那圈白色的腻子,早就染上暗灰。又经过数月的无雨无雪,灰泥竟变成沙漠的颜色。仿佛同化就能缓和太阳的暴晒。


  融入那种颜色……


  “数据重新核算。”徐浩天板着脸,扔下一叠纸。


  曲松林望着徐浩天浑浊且布满血丝的眼白:“好。”


  “鞍钢那边的生产线正等着我们。”徐浩天身体前倾,双拳撑在桌子上,从后面看就像一只疲惫的老牛。


  黑牡丹瘪了瘪嘴,没敢说话。


  从各处传来的小道消息数不胜数。许多事情看似往好的方向发展了,可到底如何谁也说不清。


  热情与干劲儿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艰辛的生活里,饥饿令人多愁善感,更令人麻木呆板,有时还表现出对暴力的热衷。


  研究所的男女老少见识过歇斯底里,也见识过像在审讯罪犯的严苛。他们大多数人不想妥协,又不愿耽误工作,便把情绪封闭到皮囊深处。


  只是这种冷漠的和谐,颤巍巍的,就像走在被雨水打湿的石阶上。


  每个人都在克制,以免一个喷嚏就引发坍塌。


  正午,天空宁静蔚蓝。


  曲松林坐在长椅上,手里掰着硬邦邦的窝头,一块一块送入口中。干涩得有些难以下咽,好在搪瓷缸子里的热茶可以送一送。


  前段时间食堂还有混着野菜的玉米面团子。到了这会儿,连补充盐分的咸菜都耗尽了。


  每个月的米跟白面也减少了供应,更不要提大豆、鸡蛋、花生油跟猪肉这种稀罕物。


  就算副食品店里进了货,可谁又有工夫举着粮油本跟各种票据去拍几个小时的队。涎脸涎皮地讨好脸上缺少内在的神采,人也充满了敌意的售货员,就为听一句“卖完了”。


  尾巴直挺挺的猫不知从哪儿溜出来。佝偻着身子,蹒跚地走到曲松林脚边,低头在他裤腿上蹭了蹭。


  曲松林挠了挠猫儿的头,指尖缓缓拂过背脊,接着又挪开。他看看手指,再看看那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体;看看手指,又看看猫儿,好像在确认究竟是谁温暖了谁。


  “这年月竟然还有猫!”


  “听说广东那边有道菜就是用猫做得。”


  “可我怎么听说猫肉是酸的,不好吃。”


  “能有肉吃就不错了,你还管它是酸的、甜的。”


  “这猫也太瘦了些,剥了皮,只怕剩不下几两肉。”


  ……


  曲松林的心像是被滚油浇过一般,起了一溜水疱。


  他把没吃完的窝头用干净的手绢包好,这才一手拎起猫,一手端着搪瓷缸子起身离开。


  暮色降临,浑身散发着醋味的猫儿在窗根底下吃着被热水泡软的窝头。


  曲松林伏案工作一直到天明,然后直接去研究所。


  有些夜晚,曲松林就趴在桌上。就着窗外瓦楞铁棚子的乱响,隔壁的咳嗽声,楼上的争执与沉重的踱步,打个把小时的盹儿。


  猫儿蜷缩在他的膝盖上,大部分时间都睡得香甜。偶尔会莫名其妙地爆发一阵愤怒,嘴里低低地哼嘟着,后脚用力踹着空气。


  时间一天天流逝,周而复始,毫无起色。空荡荡的宿舍,却因为多了一只猫,总算添了那么一点点生趣。



  难得的休息日。


  收音机里播音员的声音坚定而庄严。


  轻风掀起报纸的一角,也把时间化作了有形体。


  猫儿在亮块与阴影间抖动着胡须,曲松林的注意力都在书上。


  直到发动机沉重的轰鸣声惊得猫儿从曲松林的膝盖上跳下来,一头扎进屋里,他这才回过神似得抬起头。


  “好歹帮把手诶!”方五洲嘴里吆喝着,人也没闲着。


  他先是从吉普车上拎下行李,又扔下两个沉甸甸的麻袋,紧接着往地上撂了个大竹筐,最后手里提着两挂新蒜,腋下还夹着公文包。


  曲松林像从井口搬开一块石头似的轻轻吁了一口气,眼睛弯成月牙,强忍着笑说道:“你这是去北京开会啊,还是下地刨食儿去了啊?”


  “可不是刨食儿嘛,这千里迢迢的。”方五洲背好行李,把蒜往脖子上一挂,一左一右拎起两个麻袋。


  等邻居们探头探脑时,只瞅见曲松林一手拿着书,一手拎着大竹筐,笑吟吟地回了屋。


  “工作上的事儿,咱们明儿再说。反正都是好消息。”方五洲把东西全撂下,疲惫地伸了个懒腰,“我现在就想吃口热乎……诶!这猫哪儿来的!”


  方五洲弯下腰,捏着猫脖颈子上那块死皮:“我怎么瞅着它有点眼熟?”


  猫儿不满地蹬了蹬腿儿,见怎么都挣脱不了,立刻朝着曲松林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


  “嚯,还会告状呢。”方五洲可不管猫乐意不乐意,反正是把它抱怀里了。“养着这么个活物也好。省得我忙起来,没人盯着你吃饭睡觉。”


  曲松林倒了杯温开水,递给方五洲:“你少霍霍它,我就知足了。多大人了,还猫嫌狗不待见的。”


  “宋部长跟部长夫人待见就行。”方五洲喝着水,笑得开心极了,“再说了,别人嫌不嫌弃我,我还真不在乎。”


  曲松林斜睨着他:“这么洒脱?”


  “那当然。”方五洲放下水杯。一边跟猫儿玩着举高高的游戏,一边对着曲松林露出灿烂笑容,“人得知足,知足才能常乐。”


  “要求倒不高。”曲松林说着话打开其中一个麻袋,见里面堆得都是颜色较深的地瓜面,问道,“这年月,细粮少见,粗粮不多。这么多地瓜面,跟哪儿换的?”


  “火车回来不经过张家口吗,我半路下车寻了几个存粮多的大户人家。”方五洲胡噜着不再挣扎的猫,“也多亏宋部长跟部长夫人热心肠。他们听说我的室友,也就是曲大才子您,有严重的胃溃疡,特地给了我一袋子糜子米。这玩意儿养胃,炒过以后沏水喝,据说特管用。”


  “这些东西呢?”曲松林看着竹筐里的鸡蛋、白糖、黄豆、黄酱、甜面酱还有菜籽油。


  “二机部旁边就有个副食品店,东西种类蛮多的,就是得排队。”方五洲说着说着,倒懊悔起来,“可惜不是冬天。否则我就拎几块腊肉回来了。”


  “哪儿能事事都顺心如意。”曲松林把鸡蛋那些东西放到厨房,一样样收好,“不过,你还是赶上了。”


  “啊?”方五洲松开猫,抓起两袋粮食跟在曲松林身后进了厨房。


  “我今儿正好去肉铺剌了二两肉。”


  “嘿!要不说咱俩心有灵犀呢。”


  曲松林手里和着面:“想吃蒜苗还是豆芽?”


  “啊?”方五洲发了愣。


  曲松林:“反正都是水培。”


  方五洲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衣服口袋:“哪个能跟豆豉一起炒?哪个能放辣子?”


  这次怔住的是曲松林。


  方五洲从兜里掏出两罐豆豉,一瓶油辣椒,摆在案板旁边:“自从咱们自己开伙,你就没吃过这些东西。我知道你是因为顾及我,可……可我也想你平时下班回家,能吃上顺口饭。”


  “你这又是糜子米,又是豆豉,又是油辣椒的……”曲松林伸出一只手指拂过方五洲的下巴。今天,他的脸刮得很整齐,不像他们在回国的轮船上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乱糟糟的。“真让人头疼。”


  世界仿佛进入到一种宁静的状态。


  这种宁静酷似冬日午睡醒来后,瘫在柔软的被窝里所体验到的那种静谧。


  像两条鱼一样交叠的身体温柔,周围一切都温柔。


  黄昏,玻璃上掉了几个雨点。


  等方五洲手里捧着大海碗,锅挑的炸酱面就着新蒜一起下肚时,窗外是一片由浅到深的世界。


  灰蒙蒙的。


  湿漉漉的。


  猫儿发出一声响亮而又歇斯底里的尖叫,紧接着弓着腰奋力一蹿。


  “怎么了?”曲松林走出厨房,把围裙脱下,叠好放在一旁,“你……你们这是……”


  “我就说嘛,可惜不是冬天。”方五洲脑袋上顶着漂亮又温暖的猫皮帽子,忿忿不平地絮叨着。


  生性桀骜的新室友一爪子拍上他额头。


  曲松林笑着调侃:“下次联欢会,你不用打太极拳了。直接表演杂技——顶猫。”


  待到半月后,水嫩的蒜苗掐指可破。


  肥瘦相间的五花煎得晶莹香脆,又与软绵细嫩的蒜苗同炒,起锅时再撒一把豆豉。那滋味,就像过尽千帆,终遇一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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