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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方】距离(十四)



  雨夹雪还是下个不停。


  天气冷得都能看见呼出的气。


  被苦忧参半笼罩的大本营很安静,就像有人按下了尘世的静音键。


  除了送往军区医院的杨光,左臂脱臼的方五洲,情况也不太好。随队医生已经为他复了位,但若想恢复到平时的状态,至少要修养半个月。


  可时间有时太过短暂和苦涩。


  等待下一个窗口期到来的日子,都被曲松林耗费在犹豫不决上。


  1960年的种种经历犹如电影场景一幕幕闪现在他面前。


  那些跌倒以及不断用手支撑着爬起,那些站住了又倒下,反反复复无数次。


  没人想过放弃。


  就算下山时迷了路,遇到雪崩,又断了粮,方五洲的肚子里揣满了冰雪,仍乐呵呵地念叨着青稞茶、牦牛肉,想着爆肚和卤煮……


  也许正是由于方五洲的唠唠叨叨逗得曲松林直乐,才让他强忍着脚上的剧痛,一次次站起来,迈开步子跟在方五洲身后继续前行。


  这是方五洲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连续三天,曲松林每天从日出到日落,在阴霾的天空下在大本营的碎石路上徘徊,一面等待气象组给出最新的数据。


  午夜,借着昏黄灯泡的光亮,他坐在帐篷里一遍一遍修改着登顶方案。


  方五洲连续几晚看到曲松林的帐篷亮着灯。突然感觉到,他似是被限制在一把无形的轮椅里。


  可他伤得只是手臂,而且连骨折都算不上,只是最普通的脱臼。


  方五洲站在曲松林的帐篷外,憋着疼。用调节呼吸的方法减轻疼痛——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至于止痛片,确实有效。但被剥夺的,除了痛觉还有反应。


  在珠峰的每一秒,都事关生死。方五洲不敢也不愿此刻就放松下来,他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挂上明朗的笑容,方五洲掀开帐篷的门帘:“松林。”


  “方队长。”曲松林倏地绷起背脊。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他抬眸看了方五洲一眼,仿佛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就能一眼看穿他。“我们出去走走。”


  “走远点?”方五洲扬起套在食指上的车钥匙,转了两圈。


  “你,没法开车。”曲松林扶着桌子站起身,语气很强硬,“我,不适合开车。”


  方五洲用一种似乎已经看到过去,却又叹息并未共度的口气说:“我听训练营的人说,往年都是你亲自开车拉着猪去县城……”


  曲松林的双眼透着疲惫。他尽量克制焦躁,淡淡地开口:“你又不是猪。”


  “可你是面口袋。”方五洲话接得快。只是说出口以后,俩人都有些讪讪的。


  “骑车只会带物件,不会带人的人,一边儿去。”曲松林从方五洲的手里拿走车钥匙,直接走出帐篷。


  “诶,我现在骑车技术可好了。”方五洲追了出去,“再不行,我可以蹬三轮拉着你……”


  许多愉快和青涩的记忆源于小小的自行车,他们都是这里的主人,却又把它静置在冰冷的雪峰。


  曲松林转过身,帐篷里的灯光照亮他一侧的脸庞:“你叫我出来,就为了讨论车轱辘?”


  翻飞的细雪中,方五洲面对着曲松林跟他背后飘荡在珠峰峰顶的旗云:“自从我认识你,再没载过别人。”


  那些由获得、失去、悲伤与惊喜混杂而成的情绪,一同涌入曲松林冷静自持的心。但眼下,容不得他有半分柔软。


  “上车。”曲松林打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


  方五洲一把抓住车门上沿:“此时此刻,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你为我打开这扇门。”


  曲松林回身打开后座车门:“要么上车,要么滚蛋。”


  方五洲利落地阖上后座车门,上了副驾驶的位置。等他转过头,近距离地看着曲松林,才发觉他的脸又瘦了,甚至有些皱巴巴的。


  满腹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近在咫尺的手,想去握,可才复位的左手缠着绷带。


  李国梁才走出帐篷,就看到一辆军用吉普在飘着细雪的夜色中绝尘而去。


  “怎么傻站在这里?”林杰拍了拍李国梁的肩膀,“还是咱们的方案有什么地儿不妥?”


  李国梁望着前方空荡荡的帐篷:“我想成为值得他信任、依赖的人。”


  “谁?”林杰一边说话,一边用胳膊肘怼了下李国梁,“黑牡丹过来了。”


  李国梁整张脸都热起来,他转身看向林杰:“我觉得,为了表示慎重和勇气,咱们几个年轻共产党员得写份决心书。”


  风的呼啸超过了轮胎压地的声音,车窗两侧都漫飞着雪屑与灰尘,前车灯的灯光更是被它们搅扰得支离破碎。


  那条将高原与天空明确隔开的地平线似乎都被抹去了,只剩下车子左右摇晃上下颠簸。


  前方越来越黑,光线在雾状的沙中变得暗淡。就算把大灯、雾灯、侧灯一起打开,雪屑与沙粒依旧搅扰着灯光,再反射回到眼中。


  “砰——”


  方五洲揉了揉头顶,扯开嘴角,努力苦笑了一下。


  曲松林放缓车速,轮胎激起的云雾渐渐平息,令人眼花缭乱的飞沙也逐渐减淡。


  头抵着车窗,方五洲看着越来越近的珠峰。浅淡的月光洒在经年不化的雪顶,它就好像漂浮在云海的一颗钻石。


  “下个窗口期,还是由我带队吧。”


  曲松林狠狠踩了一脚刹车。


  “嗤——”得一声,车急停下来。


  “方队长。”曲松林眯起眼睛歪头看着方五洲,一点都不吃惊。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十分钟,像是望着生命中的沉重,“你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


  “做你想做的一切。”方五洲用一种温和苍老的声调说着,带着不屈不挠的耐心与傲然。


  “你试过单手打各种安全结吗?”曲松林的目光渐渐变得冷而利,像头顶指引方向的北极星,“我为了这一天,这只残破的脚,已经准备了十五年。”


  “你完全可以说些更残忍的话。”方五洲抱着左臂,直直地盯着曲松林,“就像打在脸上的耳光那种。”


  车厢里充满了幽深而绝对的寂静。


  “没必要。”曲松林的胸口不规则地一起一伏。推开车门离开之前,他从无穷无尽的孤独与懊悔中探出触角,“有些结,只有我自己能解开。”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方五洲追了出去,“我们之间需要分得那么清楚吗?”


  曲松林尽量控制着愤怒:“从你丢下摄影机那一瞬起,就没有我们了。”


  “四套方案。”方五洲坐在发动机盖上,声音有些低沉,“如果你能做出选择,就不会放任事情发展到眼睁睁看着那帮孩子把请愿书递到赵政委和我这儿。”


  “突击队已经失去一个杨光。”曲松林双手插在裤兜里,浅浅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那是下下策,不可取。”


  方五洲回头往大本营的方向看了眼,往事砸到面前,带着生与死,希望与失望。


  他微微张嘴,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整个登山队,杰布在后勤方面的经验无人能及。如果把他调到突击队,无论后勤队还是突击队,攀登速度都会放缓。可你知道,窗口期就那么几天,一秒钟都耽误不得。”


  夜风刮过脖子,曲松林这会儿才想起来,他把围巾落在帐篷里。


  顶着寒意,曲松林倾身向前,指尖点了点方五洲左臂的绷带。他早就分析过所有数据,因而斩钉截铁断言:“你既然知道窗口期耽误不得,就应该明白,凭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带队。”


  方五洲想反驳。可看着曲松林那双蕴含激昂与坚定的率真眼眸,他不自觉地扭了扭登山鞋里的脚趾头。


  珠穆朗玛峰,是他们的世界。


  攀登,是他们的信仰。


  甚至可以说,他们全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个细胞,都是为了在登山途中确认迈出去的下一步而存在。


  除此以外,就剩下对彼此的爱,混着恨,夹杂着愧疚,年复一年在心头摆荡。


  方五洲有些受不住烦闷,从发动机盖上跳下车,在那里来回踱步。


  “我……”方五洲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动了一下嘴巴,然后摇了摇头。


  迎面吹来的夜风越来越冷,徘徊着的方五洲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把带着余温的黑色围巾在曲松林颈边围成蓬松的一圈。


  两人不断呼出白色雾气,相融,上升,又散去。


  被冷风吹得四处飞卷的雪屑在车灯四周迸溅,有如玻璃般发出晶莹的亮光,比它还要赫赫炎炎得是曲松林的眼睛。


  “我没资格做队长,还是没资格登上那座山?”曲松林的语气里,透着愤怒与心冷。


  方五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松林,你有没有想过第五套方案?”


  曲松林的心脏一阵阵隐隐作痛。他别过头,冷淡地回答:“没有。”


  “为什么?”


  “不切实际。”


  “你再考虑一下。”


  “它已经被毙掉了。”


  方五洲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即便是预料中的事情,当它真的被曲松林说出口的时候,方五洲还是有些难以面对。


  许久以后,方五洲低声问道:“你跟我,必须有一个人留在大本营坐镇?”


  曲松林背对着方五洲,冷硬的面部又恢复到无悲无喜,仿佛心里的某个部分已经死去:“方队长,你跟我都上去,大本营里,还有谁能汇总数据得出结论,谁能依据以往的登顶经验指挥队伍通过每一道生死关?”


  “方案是基础,数据是支撑。可是松林,你我都很清楚,珠峰的天气变化无常,我们只能随机应变。”方五洲绕到曲松林面前,望着那张冷得可怕的脸。


  突然,他心里重重一跳,下意识地握住曲松林的手。


  那双手非常冷,带着岁月的粗糙与褶皱,像“高喜马拉雅”结晶岩。


  “以你的性子,最稳妥的新方案必然早就提交了。”方五洲使了吃奶的劲儿,才留住曲松林几欲挣脱的手,“只是被上面驳回,所以你天天熬夜修改剩下那四套各有利弊的方案。”


  曲松林深深地皱起眉,抬腿踢了方五洲一脚:“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方五洲非但不生气,反而因为曲松林身上透出的这么一丁点人气儿欢喜起来。


  他凑过去,亲了亲曲松林的额头。


  曲松林喉咙动了动,好不容易才忍住直接把人按到车上仔细吻回来的念头。


  方五洲不怎么温和地拽着曲松林的手,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我们一起去说服赵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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